“不好!”正在炼钢车间矿石粉碎机旁工作的艾买提·依明感到一阵头晕,身体不可控制地朝前倒了过去,右手臂伸进正在运转的机器。撕心裂肺的疼痛顿时传来,他当即失去了知觉,晕了过去。
第二天,等他醒来时,已经躺在了医院的病床上。看着被纱布捆绑着的右臂,他忍不住流下了眼泪。医生小心翼翼地跟他说:“你的右手连同半截胳膊永久地失去了。”艾买提·依明不敢相信地睁大眼睛,连问:“没有什么办法了吗?”医生连连摇头说:“对不起!”
出事那天是1959年9月15日的晚上。那时,他年仅19岁,正如朝阳的年龄,他怅然地躺在病床上,难以入眠。
亲朋好友和同事陆陆续续来看望艾买提·依明,劝慰他要放宽心好好养伤。有人说,你放心,你是工伤,国家会养你一辈子的。有人说,你有什么要求,尽管向组织上提。他们摆出了各种案例来告诉他,你还有未来,因为你有国家和我们。
大家的话让艾买提·依明陷入了沉思,他反复问自己,这辈子就这样了吗?要成为国家和家人、亲戚朋友的负担吗?要光靠他们活着吗?他认为,作为年轻人,应该面对现实,从失望和苦闷中振作起来。后来再有人来看他,提及他用工伤换取一个安逸的工作时,他说:“我还年轻,我还有一只手和双腿,不能躺在工伤的‘安乐椅’上。”厂里和车间的领导问他需要什么?艾买提·依明毫不犹豫地回答:“我什么也不需要,我还年轻,我要继续工作。”
出院后只休息了15天,伤口刚愈合,艾买提·依明就走上了新的工作岗位——去轧钢车间看大门,轻松不累,这是厂里的安排。来来往往的人没有从他脸上看到悲伤,只有越挫越勇的坚韧。看大门事情不多,他就跑到轧钢车间去牵钢筋。那时候,轧钢机较落后,钢筋从轧钢机出来,还要人用手钳夹住火红的钢筋往外牵。和同事们一起劳动,他心里觉得很踏实,觉得自己对社会还是一个有用的人。那个空荡荡的衣袖,也渐渐不再成为自己在意的缺失。
党组织对艾买提·依明非常关心,先后4次送他到上海治病,安装假臂。党组织对他越是关心,他就越觉得为国家做得少。他主动找事做,打扫场地、挖坑种树……但还是不满足,他看到别人熟练地把氧气瓶从车上卸下来,又装上去,心里很是痒痒,便暗下决心:我要学会用单手滚氧气瓶,当一名氧气发放工。
一只空氧气瓶,轻的有50多公斤,重的则达70多公斤,要把这么重的家伙儿弄上车,即便是四肢健全的人,也得靠熟练的技巧和气力。刚开始学,艾买提·依明碰到了许多困难,仅仅把瓶子放倒就要出一身汗,往车上滚就更难了。在艾买提·依明那里,氧气瓶不是直线朝车上滚,而是七扭八歪,不是撞墙就是碰仓库门。工友见他这样费力,关心地说:“你手脚不便,这样的体力活就别干了,你看看大门就行啦!”艾买提·依明听了这话,不服气地挥动着左臂说:“我们维吾尔族有一句谚语,勇气不在胳膊上,而在心坎上!”
经过半年的苦练,他终于掌握了滚氧气瓶、装卸车的硬功夫。右脚把空氧气瓶飞速地从库房一脚蹬出来,经过厂房大门、装车平台,再上到车上。同事们连连称赞他的速度和动作敏捷,他非常高兴,心想:我又学会了一门本事。从这以后,他只要一听到拉氧车的喇叭声,随即就跑去装卸。
把氧气瓶放倒、滚装、卸车,艾买提·依明已经干得熟练顺手了,但要把充好的氧气瓶从充压房滚进库房,还要竖着滚,这就棘手了。正常健壮的人用两只手相互配合,滚起来比较省力,而他一只手又怎样滚呢?他苦练多次,都不行。充气工周国贞被艾买提·依明这种拼搏精神所感动,主动出主意,他试探地对艾买提·依明说:“你能不能用你的右脚代替右手,互相配合滚?”
经过一段时间摸索和苦练,艾买提·依明用左手就能熟练地托着瓶嘴,用右脚蹬瓶底边沿,把氧气瓶斜竖着从充压房滚到库房了。此后,他一有空就来充压房,帮助给氧气瓶充压,往库房滚充好的氧气瓶。
1971年的一天,车间领导抵不住他接二连三的申请,终于同意他当了一名氧气发放工。那天,当班长把氧气库房的钥匙交到艾买提·依明手里时,他紧握着钥匙,激动得说不出话来。他从这把钥匙中,感受到了组织对一个残疾人的关怀和信任,更激起了他强烈的为油田建设多做贡献的热忱。
修理瓶嘴子,本来是充压工和大班工人的工作。以前,由于这项工作没有落实到人头,瓶嘴坏的多,修的少,直接影响了生产。艾买提·依明看着一堆堆损坏的瓶嘴,心想:这些东西,能不能修复再利用呢?
就是这样多想了一下,他又揽上了义务修复瓶嘴子的活儿。开始,他对修理瓶嘴子一窍不通。为了学习修理技术,他把好瓶嘴同坏瓶嘴一起拆开,对比鉴别,查找原因。使用过程中,他注意勤观察,终于掌握了这项技术。修理瓶嘴子,要同时交叉使用扳手、起子、锉刀、榔头等工具,这对他来说,比滚氧气瓶装卸车还要困难得多。更何况瓶嘴是精密小巧的高压阀门,修理时往往是有劲无处使。艾买提·依明反复琢磨,后来同事们看到,他用两条腿把氧气瓶夹住,或者把氧气瓶推倒在墙根,用肚子顶着,左手握扳手,嘴里咬着起子,左臂腋窝里还夹着把大扳手。卸下来的瓶嘴芯子需要锉,他就用肚子顶着锉。修理带压的瓶嘴,是件危险事。氧气瓶充好压,瓶嘴漏了气,就得把弹簧压盖上紧。他用左手扶着瓶子,用牙咬住起子,扭头转脖一扣一扣地紧。倘若瓶嘴失控,几十个压力从瓶内冲射出来,高压气柱不打掉艾买提·依明几颗牙,也得让他在医院躺上几天。可是,没有一次事故发生。
十多年来,艾买提·依明每年修理瓶嘴、防震圈等创造的价值均在六七千元以上,高的则达万元,厂里曾两次给他记一等功。
氧气瓶发放是一件繁重的体力劳动,每搬动一次沉重的氧气瓶,都是一次体力与毅力的较量。车间每年生产7万瓶氧气。油田有几千只氧气瓶循环使用,艾买提·依明就靠两个组员和他的残缺之躯,指挥着这“钢铁大军”。一年一度的停机大检修是艾买提·依明和两名组员最忙的时日。为了确保油田生产,厂里派车到独山子、石河子等地联系氧气,每天都要拉运回300到500瓶氧气。每天拉运回多少,卸下多少,就要装车、发运多少。来回几经折腾,每天装卸、搬运总量重达几十吨。
钢铁也有“磨损”的时候,每当艾买提·依明滚上几百只氧气瓶,回家上楼梯时脚都抬不起来。他靠着那只坚强的左手,抓住楼梯栏杆,将身躯一个台阶一个台阶地往上移。无论是春夏秋冬,妻子阿瓦汗在家里总要备一壶温茶,等丈夫拖着疲惫的身子回到家时,能痛痛快快喝个够。虽然,阿瓦汗已经把饭菜摆上了桌,艾买提·依明却吃不下,需要躺一阵子再吃。
每天滚动、装卸如此多的氧气瓶,艾买提·依明的右脚发挥了关键作用。每天反复不断地蹬、钩、踩,一双劳保牛皮鞋,别人几年都穿不破,在他的脚上过不了多久,右脚就露出了脚趾头。厂里有服务部免费修工鞋,但是要排队。为了抢时间,不影响工作,艾买提·依明宁可自己掏钱到自由市场小摊上去修。有几次,鞋来不及修,在盛夏里,艾买提·依明干脆左脚穿单,右脚穿棉。一天工作下来,脱掉鞋子和袜子一看,右脚被棉皮鞋里的汗水浸泡得像刚出笼的“白面馍馍”。
妻子阿瓦汗疼惜丈夫,她对丈夫开玩笑说:“在你心上,这个家是旅社,你的家在氧气库房,你干脆和氧气瓶结婚吧!”当她看到艾买提·依明累得疲惫不堪的样子,又劝道:“换个工作吧,你是工伤,给谁说说都行。”艾买提·依明摇摇头,掏心窝地说:“你也看到了我适应一个工作多么不容易。说实话,难得经过我的努力,可以让自己和大家做一样的工作,这样拿同样的工资,我才会安心。”厂、车间的领导几次决定给他调换工种,怕累坏了他,可艾买提·依明却乐呵呵地说:“我们维吾尔族有句谚语,‘雨水能使大地回春,汗水能使人们年轻’,我只听说有闲死的人,没听说有干活累死的人。”
鹰恋高山,马恋草原。艾买提·依明恋着他的氧气发放岗位,恋着摆弄惯了的那些瓶嘴子、扳手和锉刀。时光催白了他的头发,只有他那两道剑眉还依然乌黑,两道眼神还依旧光亮。